你好，塞万提斯！
我一直在想你长什么样？中等身材，身板挺直，目光炯炯，棱角分明，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你有时候很爱说话，口若悬河，将周围的人都吸引过来，逗得哈哈大笑；有时候又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喧嚣与骚动中的人或事。
17世纪的西班牙，昏昧长夜，世风薄凉，民众愚昧，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你，大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去世，葬在哪里，当然也不记得你的相貌模样。
人们只说你是一个伤残士兵，一个写滑稽小说的通俗作家，一个生不逢时、一无所成的潦倒文人。
但是我知道这绝不是你的全部。
你快乐吗，塞万提斯？
“最会说笑话的人往往是最不爱笑的人，如鲁迅先生最会说笑话，而说时脸上可刮下霜来。”这是顾随先生的话。
对此，我是深有体会的。我是一个最不会讲笑话的人，每每笑话还没出口，自己先笑得不行，别人却还莫名其妙，所以常常佩服那些会讲笑话的人，他们往往沉稳、机智，对于要讲的笑话，有一种了然于胸、置身物外的超然。
这种超然，必然和人生阅历有关，你无疑是这样的人。这部小说是你在塞维利亚的监狱里开始写作的。
这让我十分好奇：一个才华横溢却身陷囹圄的人，亲历那么多的世道不公，人心险恶，不应该紧锁眉头，“苦大仇深”，写出像《罪与罚》这样深邃、厚重的作品吗？怎么会有这么多滑稽幽默的故事讲给大家听？
你是怎样做到的，塞万提斯？
刘擎教授说：“我们每个人的思考和心得，都是不断讲述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
你只是换了一种讲故事的方式吧！即使被命运摁在沟渠里，你却依然选择仰望星空。
你说你是为了讽刺风靡一时的骑士小说，想要告诫世人丢弃这些无聊不实的读物，才创作了堂吉诃德这样一个因中了骑士小说的毒而走上一条不归路的人物的。从这个目的来说，你的确做到了！做到了无数教会戒律和政府威吓也没有做到的事情！一只秃笔，几个笑话，世风清，天地廓，药到病除，直接治愈了西班牙的骑士小说之毒。
但是仅仅如此吗？
不，塞万提斯，这绝不是所有！
你的写作和很多人不一样，别人是“吟定一个字，拈断数茎须”，但是你是天马行空，信马由缰，随性洒脱，信手拈来，你是自风流，真名士！
但是，写着，写着，你和堂吉诃德越走越近，你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你，你哪里还只是那个冷眼旁观、热言讥讽的塞万提斯？堂吉诃德哪里还只是那个疯疯癫癫、荒诞不经的堂吉诃德？
你写着，你想着，你看着，你看到了堂吉诃德，也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你们共同的疯狂与悲哀，也看到了世人的疯狂与悲哀，他们甚至需要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堂吉诃德，而不愿意要一个清醒高明的人，因为荒唐的堂吉诃德让他们快乐，疯狂的快乐！
这让我想起前几年的芙蓉姐姐，大家围观这样一个没有自知之明、把低级当有趣的人，是不是也出于同样的心理？我们在一致的嘲笑和吐槽中得到了一种集体认同的归宿感和立于他们之上的绝对的优越感。
堂吉诃德到底是谁？他是你吗？
堂吉诃德越来越像你——你也阻止不了。
他面对雄狮的无畏，有你的英勇；他在白月骑士的枪头下一败涂地时的绝望，有你的人生感喟；他对教育、诗歌、翻译和从文从武的看法，有你的洞见。
拜伦说：“堂吉诃德一心追求正义，他的美德使他成了疯子，落得狼狈不堪，这个故事之可笑正显示了世事之可悲可叹，所以《堂吉诃德》是一切故事里最伤心的故事。”
塞万提斯，你伤心吗？
我常常想，你在写堂吉诃德的时候，笑着，笑着，就哭了！你本来是要写堂吉诃德，但是你却发现他本身就是你的影子，他的故事里有你的人生。
常言道，英雄有泪不轻弹，男儿壮志不言愁，但不表示英雄无情，男儿不愁，多少英雄为世人承担着苦难，也承受着无知之人的嘲讽与奚落。罗曼·罗兰说，所谓的英雄，与成败无关，“主要是成为伟大，而非显得伟大”。你无疑是这样的英雄，你从来不想表现自己有多超然、多伟大，上天公道，只是他验证的尺子单位是百年、千年。——单单是你能在穷途之际，在缧绁之中创作《堂吉诃德》，不抱怨，不自怜，担得起重任，扛得起苦难，已经是一种伟大。
想向你推荐一位同道中人，他就是我们中国的曹雪芹。他在创作举世无双的《红楼梦》时，已是“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状态，从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沦落到家破人散、衣食难继的境地，他经历的炎凉，遭遇的风霜，应该不比你少，他自嘲是在用“一把辛酸泪”写“满纸荒唐言”，却在小说里为我们留下了一个人人向往的青春乐园——大观园，告诉我们“开辟鸿蒙，情根深种”，不管怎样，世间沧桑，唯有真情不可辜负。
你们的伟大都在于用饱蘸痛苦与激情之笔墨为世人书写喜悦和壮丽，告诉我们人生不易，但人间值得！
谢谢你，堂吉诃德！谢谢你，塞万提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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